道人信步踏入青罡城时,已近天明。
从前青罡城里头的道人随处可见,当然若问起是从哪处道观而来,往往或是胡诌出一处地名,或是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凭高明口舌话术,再将发问人的口风话头引到印堂发黑,不日有血光灾上,归根到底,渌州富贵,青罡城在渌州里居于魁首,引来无数假僧道,指望凭民间流传甚广,道门佛门里头看相消灾的本事取些银钱。
虽说是过后被城主府中人凭盘问梳理,将不少扯起道门佛门大旗的假道僧逐出城去,难免仍有漏网之鱼,而盘查道观寺院文牒,常有作假事,青罡城中富贵之人又是笃信这番说辞,每逢新起生意或是酒楼初开,往往要去寻那些所谓能算尽天时的僧道前来,好生舞弄一番堪舆风水事,才好放心如意,凭大多人言语,说知晓此看相消灾未必当真,可起码能令心头惴惴稳固些许,那些位僧人道士大多仅收取零星碎银,尚能出起,既能讨个心安,何乐而不为。 而胥孟府兵马大举入城之后,这些位往常总信誓旦旦言说,纵然是兵荒马乱,出家人仁心不改,定要稳坐青罡城的僧人道士,却并没有留到城中,仅剩零零散散几位,依然在青罡城中艰难度日,不见得是不愿走,而是实在走不得。
这位体态寻常的道人入城之后,却不同寻常道人那般走街串巷,或是去到城中等候在城中诓
骗旁人钱财的前辈,先行讨好,免得过后摆不得卦摊,而是径直去往魁星楼,不出所料被魁星楼守夜人拦下。
道人衣着打扮很是寒酸,一身旧道袍,腰间悬着枚度盘,单手握住几枚六爻钱,再就别无他物,甚至与城中的僧道相比连卦旗布幡都未有,径直登门,遭人拦下乃是情理之中,怨不得旁人轻看,青罡城里头看相消灾生意最好的道人,将银钱攒下个数月,都不敢朝魁星楼看两眼,更莫说踏入楼中,而这位道人径直登门,事不同寻常,当然要好生盘问一番。道人不气不恼,只言说自个儿并非是道门中人,此番前来寻侄儿,不厌巨细同守楼人好生说起这位侄儿的模样来,比比划划,说是那年轻人常携柄水火剑吞的佩剑。
守楼之人不需仔细想来,就觉得是眼前这道人胡扯,楼顶那位可是近来青罡城里头名声奇大的剑客,怕是除那等不知隐情战事的寻常人外,皆知正帐王庭有这么位修行道里的剑客,不单境界高深莫测,五峰山一战,倘若这位剑客要讨个日后族老的位置,赫罕都要忙不迭应允下来,起码要留住此人,这么位名声本事皆在山巅的年少大才,有这么位瞧来极寒酸的叔伯,没人乐意信。 不过总归是魁星楼中人,既见过世面吃过苦头,亦晓得稳妥二字,诸如那等还未瞧出旁人斤两就乱棍打出门去的举动,断然是不能
做,万一这位看似寒酸的道人当真同那位剑客交情甚厚,稍有得罪,日后未必就能逃得开苦果,于是就将道人请进空荡酒楼中,替道人斟茶就座,而后才试探问起。说这位云少侠昨日使银钱将魁星楼顶包下,算计时辰,到今日已应离去,眼见得离天明不远,开门迎客在即,如若是道长前来寻人,不妨登楼问问,云少侠今日可否还要会友。
要是道人别有用心,听闻此话理应识趣,早些自行离去最好,而若是道人当真与这位云少侠有些交情,则定要解去此事,可估计任谁前来,都能听出守楼人话里有话,知难而退,是理所当然。
但道人饮过三口茶水,稳步登楼。
踏入顶楼前,道人放缓脚步,大概是盘算着与云仲许久未见,带些稀罕物件,可惜在怀中袖里摸索半晌,终究拍拍脑门懊恼不已,可还是推门而入。 门外静谧,门内剑啸声连片,在道人推门而入,回身再度合上门扇时,门外依然安静,可屋中剑啸声猛然大涨。
屋中酒坛遍地,单足搭到桌案处的剑客左手拎坛,右手并两指,盯着桌中一枚孤零零长烛,右手剑指往来晃动个不停,所以那枚长烛上的一豆烛火也随两指晃动不停,烛火动摇,而剑啸声绕屋梁。得亏道人眼尖,踏入屋中就瞧见那枚长烛,而在长烛边横放着那柄剑吞似水火的佩剑,烛火照剑光,剑身似镜映烛火,
所以数缕剑气就这么肆无忌惮在屋中来去往复。
但分明那坐到桌案前饮酒的剑客知晓有人进门,剑气不曾停,而是在相隔道人几步外聚拢,拦住道人走上前来必经之路,而剑客面色平静至极。
道人微微一笑,瞬息身形散去,再现时已与云仲相对而坐。 “忘了二师兄遁术本事最大?几载间被人逼着学过些本事,能拿出显摆的,还属遁术得心应手,你小子就甭试探师兄了。”
云仲收剑,似乎早预料到自家这位师兄断然不会在军营当中闲着,定要跟随前来,可依然面皮不起波澜,只是吹熄烛火,将佩剑收到腰间,抬头看过眼自家这位许久许久未见的师兄,可一时有些语塞。钱寅自打那回南公山众徒下山,就始终不曾露过面,往往相隔大几月,山间才可收到封书信,里头尽是诉苦言语,云仲曾同吴霜一并观信,显然能瞧出二师兄这疲懒性情,此番去到那处道观,当真是受旁人好生敲打教训,但凡是有半点学艺时不卖力,就要吃皮肉苦,饿上个三天两日已成常事,对本就身形宽胖,尤好珍馐的钱寅而言,倒还不如多挨两顿痛打来得舒坦。
但这苦头倒是没白受,本来二三载前个头宽窄近乎相当的钱寅,此番穿一袭道袍,身形消瘦许多,真还有了点仙家气象,哪怕走投无路,在青罡城里头摆卦摊,估计同样能混得风生水起。
自从钱寅
落座之后,嘴就不曾闲着,几年不见自家师弟,钱寅近乎是瞬息间就接连嘘寒问暖几十句,不等云仲开口,下一句就紧随而至,滚珠落玉,问云仲这些年间剑术可曾搁置,问师弟近来可曾破境,听闻虚丹毁去丹田损伤,可曾痊愈,当初就觉得小师弟甚能讨女子欢心,不晓得可曾同温姑娘结个道侣,问少年走南闯北如是多年,去过何处,见识过何等吃食,烤兔的手艺是否搁置,若是不曾搁置下来,来日定要再尝尝,在道观里头终日吃素斋且不管饱,终日都要惦记着这口。 “烤鱼烤兔的本事,早已搁置下来,忘却得一干二净,怕是要亏欠师兄了。”直到钱寅说得口干舌燥,案前的剑客才接过话来,朝二师兄微微一笑,并不去理会后者错愕神情,将坛中酒一饮而尽,空坛搁到一旁,“这回下山,忘却不少东西,昨日唐疯子来访,请他登魁星楼饮酒,顺手比斗刀法剑招,唐疯子直说我让招与他,很有两分虚情假意,可唯独我自个儿知晓,不论师父教我的几招,还是流水剑谱里的出奇剑招,都忘得一干二净,仅剩了些寻常剑招,能勉强称自己是个剑客。”
“师兄今日问的许多事,师弟倒仍能记得,然而每逢回想,都觉似是隔世,甚至不能确信自身曾见过做过,无非一张搁置百千载旧纸,剥皮蔓黄,能看清的陈年旧事,剩不得几件
。”
钱寅失神片刻,眉头不由自主皱起。
然而神情挂起些笑意的云仲却是视若无睹,继续缓缓道来,“要问许多事做得如何,说来惭愧,下山后走江湖颇有些一事无成,温姑娘有大才,当然不好强留,可惜当初执念过深,才不得已追到大元来仗义出手,算是我替他做些事,暂且弥补亏欠心。无论如何都算是鸠占鹊巢,何况近朱者赤,没准同样是受了那小子心性所至,做事矫情拖沓不少。”
“要问如今境界,最低不过是个堪堪入门的三境,最高大约稍稍弱于五境。”
钱寅神情再度阴沉,坐直身形,冷冷看向眼前这位师弟。
“我劝师兄,千万莫要逞强。”云仲忽然从面皮中挤出些荒唐笑意,笑吟吟看向正襟危坐,正欲出手的钱寅,“五境之下不过蝼蚁,修行大才代代不穷,可饶是师父那等人,四境时对上未出全力的五境,同样落得个险些身死道消的凄凉境地,师兄前来是为叙旧,我自然可替他与师兄好生畅言,但切莫自误。”
“南公山中人,历来不是君子,个个都乐意立在危墙之下,替过往之人挡下将塌危墙,虽不敢苟同,亦有两分敬意,虽是愚义,倒觉得很有意思。可既然今日话要明说,就是告知师兄也无妨,大抵都觉得是我鸠占鹊巢,占去你那小师弟的本身,而实则却是云仲自行退让,才令我有可乘之机。”
“天下人
熙攘,人间事不可算,关关险阻关关越,暂且避世不出,从来都不丢人,之所以言说什么怯懦可耻,因你不曾吃过那般苦楚折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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