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都未曾迎来晴朗天色的城主府上空,最后一丝云雾,亦是被拨开,城中再也无甚守军执意抗衡,这场看似要将整座酆都城抹去的惊天战事,实则从云仲踏入城主府时,就仅剩两种定局,一者是赤龙抹去云仲堪称苟延残喘的本相心念,二者便是云仲力压赤龙,将心念从万般枷锁捆缚的深渊中扯上岸来,由此可定下酆都城格局,而这场瞧来不似生死相向的比斗,显得雷声连天,雨点数滴。
从步入城主府以来,仍是韩江陵的云仲只递过几刀,与一式飞剑,历来神通广大的赤龙,亦只不过递出过一道惑人心念的神通,但远要比先前数次明暗比斗,来得更为艰难些。
一场风花雪月似的斗法,两者所递,不过十招,且皆不属甚高明神通,但倘若是赤龙得胜,云仲本心已是万劫不复,想来多半日后,天下就仅剩一位剑客皮囊,而赤龙自可取用,并无需半点担忧。 因此云仲走出城主府外,听无数流民手头斧镰破开皮肉筋骨的时节,通体生寒。
倘如此番赤龙不曾毫无道理,拱手相让,只怕这座酆都城,还不曾有能拦住赤龙的能人,虽说此城古怪,出手时节多半凭心念之坚定夺,然而赤龙存世,起码有数代寻常人春秋那般长久,自身心念之坚,又岂能同赤龙相提并论。
不过这场赌斗,云仲从中倒也受益匪浅,韩江陵自幼至而立年月所经所见,全然不存有什么飘渺之感,反倒当真如同云仲自身所历,不论苦楚欢愉,尽皆加身,倒愈发心念坚固,且赤龙身在此界当中,能口吐人言,从言谈里知晓的种种事,亦足够受用许久。
起码雁唐州一地,于云仲而言,已不再皆是云雾,被赤龙扯开一角,得以浅窥。
义军残部自城中四面八方而来,押送城内守卒前往城主府外,上空悬桥处操持弩车守卒,亦早已俯首,纷纷战战兢兢跪倒,即使有不愿屈从者,也已大多被义军强行压下,跪伏在地。 自有随军郎中上前来,替卢自成与云仲浅行包裹伤处,有义军亲信去往周遭,取来两坛烈酒,小半用以泼洒伤处,而大半却留到卢自成云仲眼前,坐而对饮,权当是压制郎中处置伤患处镇痛良方。
“纵然是城主府已归义军之手,可仍是觉得有些不真,沣城存于人间无数年月,恐怕当真能做成此事的,亦不算多,看来往后,你我二人姓名,自可留于沣城青史,分明是两位再低贱不过的武夫,却能创此般基业,是仰仗义军心齐,方有此功业。”卢自成咧嘴,仰头之际手头海碗便空去大半,但随军郎中动手时节,依然蹙眉,比起云仲来,卢自成于府外厮杀,负创更重,眼下瞧云仲自行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当下还是有些烦闷,奈何伤处实在过多,郎中并无丝毫怜悯心思,下手时节往往直来直往,却令卢自成额头汗如泉涌,虽强忍一声不吭,但面色却是奇差,眉头紧锁,一时无饮酒的心思,所以收起方才起的话头,不再多言。
但唯有坐到卢自成面前的云仲知晓,方才此话,并不单是因郎中下手不晓得轻重,故而才是不再言说,而是能走到如今地步的卢自成,同样是位聪明人,或许此话出口前并未觉察出不妥,但如今沣城尽在义军之手,再言此话,当下就觉察出有些不妥。
所以云仲也未曾多言,而是待到郎中浅包扎过伤处,便吃力站起身来,很是理所应当,将善后事留与卢自成害愁,当起甩手掌柜,沿城主府所在长街漫步,并没用旁人跟随,而是一瘸一拐沿街走起,但见遍地尸首,血流漫街,遂就觉得此时还挺适宜来一场雨。
人皆是这般如此,待到取来心之所愿目的过后,又欲要再度向高处看,知足者甚少,难得见过晴朗天色,又实指望来上一场秋末冬初的急雨,好将遍地血水冲得干净,而后继续舒坦过活,可在这场经年战事里身死者,就显得微不足道,唯有身死之人家眷,能迎得场多年不停的淅沥阴雨,怕是尽其终生,亦难解去。 死者安然,活着的总要朝前走,大抵因此,才有所谓人死灯灭,轮回转世的说法,用以宽慰人心。
城主府这条街奇长奇宽,毕竟乃是内甲城里,格局最重的一地,虽千百载来,城主府几经雷火烧毁,然从不曾变迁,大多仅在原址处再行重建,而从来未曾迁出内甲首府,因此整座内甲城中,此街最是宽敞华贵。
但就在云仲闲散漫步的时节,却是觉察到有位老僧颤颤巍巍,沿街头而来,每过一位兵卒或义军尸首,皆要使两指在后者脖颈处摁上许久,随后卸去护心甲胄,敲打几次心窍,再试探鼻息,随后就盘膝坐稳,单手压到尸首胸口处,默默诵经,每经一具尸首,皆要诵经良久,才蹒跚起身,再向下一具尸首走去,继续摸脉敲心窍试鼻息,而后低声诵经。
老僧分明无甚钱财,僧衣破旧,使布头缝缝补补,瘦弱至极,每行走十余步皆是要停下身形,使手杖拄地,歇息片刻,再缓缓抬步,故而云仲默默望过一炷香余的时辰,老者也不过是向街深处走了十几十步,一来是因年老体衰,二来便是因尸首过多,逐个诵经超度,甚是费时。
仟仟尛哾老僧亦是发觉不远处云仲,仔细打量一番,才是竖起单掌,缓缓行礼。 走南闯北时,云仲见过不少僧人,其中有大腹便便凭香火与寺院周遭铺面屋舍过活的富贵僧,亦有诸如钟台古刹当中,无甚香火凭化缘躬耕为生的清贫僧人,或是凭己身受苦愿替天下人分忧的苦行僧,但眼前老僧神韵,却是相当玄妙,诵经时节气度,浑然不似常人。
“老人家认得在下?”老僧合掌,又是行礼,
“老衲在这内甲城里多年,虽常足不出户,消息自是闭塞,更无有几位知己,可近一载至今,城中人总会提及卢韩两人,今日战局已定,老衲自是也要来见见少年英豪,也算没空活这般年岁。”鬼使神差一般,云仲跟随老僧穿街越巷,步入道观后一座草屋处,直到落座过后,云仲才是如梦初醒,再看老僧时,难免有狐疑提防心思,不过老僧倒是举止如常,颤颤巍巍,替云仲添上一碗茶水。
言谈时节,云仲方才知晓老僧的来头,言说是记不得好久前踏入内甲城中,那时节,整座沣城皆是风调雨顺,百姓黎民富足太平,连这座城主府,都不曾是这般富贵豪奢,仅是一座几丈高矮的小楼,长街亦无甚特别之处,那时候,并未有什么内甲中乙外丙城之分,百姓往来甚是自如,不曾有什么高门大户,即便是有相对富庶人家,但不曾有所谓世家大族或是宗族高门,太平富足,年月悠悠,即使是身居城中数十载,亦觉只是一瞬。
老僧从前在这座城中有处寺庙落户,香火倒亦不算鼎盛,堪堪足够休憩庙宇,往来之人大多亦是求个吉祥二字,至于灵验与否,则并不曾记挂心上,但随城主更迭数次,就有世家高门干权枉法一类事,到头来愈演愈烈,终归难有挽大局者出手,致使沣城贫富二字,愈发泾渭分明,更是有内甲城中乙城这等名头,居于外丙城的,也仅是能糊口而已,笑贫人而不笑青楼,文人不登仕途,而尽由世家高门所掌。 “敢问老人家,年岁几何?”老僧很费力想了想,旋即才是失笑道,
“记不得喽,只记得春秋改换,不止数百回,但好在似乎是无人理会老衲,所以虽每日靠化缘图口饭食,也总没能饿死。少年人应当是不久前才晓得自己是谁,其实与老衲一样,只不过老衲乃是一缕残魂,无智无识时候,飘荡到此界,就稀里糊涂活到今日,求死倒也死不成,唯能见酆都城沧海桑田,而始终稳坐如山。”
“老衲在这方虚界内,也曾见过不少有志之士,心怀悲悯者,亦晓得此界如今为人所用,当做困杀敌手的一道神通,可还从来不曾见过几位能保本心不失的后生,既已悟了因果由来,便不得不出面,劝少年人几句,听与不听自要待你自行定夺,凭在城主府内一番话,老衲能大言不惭,说句教诲,已属是自视过高。”老僧向云仲眼前茶碗指了指。
“你饮茶时,总觉得能将茶碗中的茶汤尽数饮下,但实则茶碗壁处,始终挂有些许茶汤存留,天下之大,又岂能用一枚茶碗比拟,能顾及世间人,乃是头一步,而能顾及世间所有人,则是难比登天,上苍且不可将一碗水端平,有公道二字,何况是寻常人,有亲疏有别,有力不能及,但万万不可忘却,人间总有尚且挂在茶碗壁上的人,如能不弃,是大慈悲。”
“人如翻山越岭,关关难过关关过,而在少年人前头已有人递来灯火,尽可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