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远郊二十里,高树成荫,遍地沃野。此地许多年月前就有人烟,没准比这座如今气象惊人,巍巍高绝的颐章皇城,迁来外民更要早些,在此处生根落户,代代相传,到如今竟然也是积攒下相当厚实家谱,春秋物换星移,少有饥荒战乱,因而这座立于皇城远郊的村落,繁衍至今,倒也不可称是寻常村落,占地愈广,而沃野平丘繁多,养活一方村落之人,确是仍有富余。
村落其中不论是耄耋花甲,垂髫及冠,罕有艳羡皇城中人的,毕竟相比于二十里外颐章皇城,寸土寸金地界,兴许村中一载之间凭粮米渔樵,都换不得皇城讲究酒楼里头一场宴席,更不需说去往皇城,学那等达官显贵名门之后,挥金似土,快意文章,凭村中世代事农桑渔樵二生的家室家财,断然是不能同书斋学堂扯起甚牵连,仅有零星三两人能勉强执笔,替人写上几行家书,但亦是无用,传书之人与接信之人,大多都瞧不出此间大意,倒是不如跑腿传话,来得更为实在些。
请一枚近两人合抱粗细巨木,引为主梁,同村中人讨要份文书,求取些贡物,即可择良辰吉日,自起屋舍,村落其中并不需甚银钱往来,单需来人心思淳朴老实,无甚偏门心思,即可入得此村,许多因逃荒逃难前来此地者,皆是在此地安稳落户,开枝散叶。 故而偌大村落,夜不闭户,门不落锁,乃至连护院犬,都少见踪迹,阡陌互通晨起而作日落而息,寿数绵长者历来不乏。
或许事农耕多年体魄硬朗,亦或是因渔樵夯实筋骨,起先村落其中还是有几位郎中,可的确是无甚生意登门,于是不得不将医术暂且搁置下来,凭事农桑渔樵谋生,医术倒亦不曾搁置下来,但着实无甚用武之地,村落中有生老病死,多半由天数而定,少有小灾急病,处处安稳太平,又因借皇城大势,哪怕是在甲子年岁前,天下处处兵荒马乱时节,村落中人亦是过得安稳舒坦,连年皇城前来征税小吏,怎么都要感叹上两句,到底是皇城周遭风水甚好,且无甚需忧心事,孩童成行穿行,而沃野遍地鱼木无穷止,归老时节,最是适宜前来此地安居。
两丈皇城土,不比村里屋,此后经年累月,并未见得能有甚变故,这句不晓得在村落里流传过多少星辰迭换的浅显粗言,犹如溪涧泉流,终年不绝。
今日浓云裹雾,风驰千里,早有人揣测,是夏时已要显现颓势,往后秋雨,没准就一日萧瑟过一日,尤其今朝尚未曾拂晓,就有年纪已深,无甚冗余困觉的老者已是早早起身,四处观瞧田垄可曾能抵住穷风急雨,披得粗衣,坐到屋舍门槛前,只需吸两口气,便能知晓这场铺陈良久的墨云,没准难有善果可得。
天公心意最是难猜,哪怕是有老道者能借种种燕低飞蛇虫过路,与天外云朵红霞提前揣测出些许端倪,但依旧难以尽算,但总有些躲闪不及意料之外,纷至沓来,搅扰得人不得清净,可除却破口嚷两句贼老天之外,依然束手无策,当行之事要行,当过的年月,照旧需得勤勉。 拂晓未至,已有零星樵夫上山,刀斧油亮,开山劈荆,挑选几处上好高木,频频递斧,直至肩头汗如春潮淌过溪渠,业已力竭时,才得以歇息上一阵,或是扯起相当亮堂的调门喊山,或是展胸怀抬望眼,注视连绵村落,无边碧树良田,抬手之际,即可捉天,分明不少入捕获年岁的汉子,同儿时心性,亦是相差甚微。
子其今朝转过年来,恰是三十有六,膝下儿女双全,不过忧心事甚多,儿郎大抵是乐意同村中那些位喜好舞枪弄棒的少年郎混到一处去,且随年岁愈长,越发不从管教,连子其常年凭双膀力道谋生的樵郎,都是觉察出自家儿郎力道,与日同增,近乎是一晌安眠过后,就又能添得一分,此消彼长,往后真未必就能管住自家这儿郎。
更何况儿郎姑娘两人,如今身形增长,似是同雨后春笋那般,虽说是村落其中置办衣衫,并不见得能耗费多少银钱,但到底招架不住一载当中屡次三番衣裳更迭,只得是比往日更为劳碌。
“兄台出门倒是早。”山间有位牵马穿长衫的黄衣男子,沿小路而来,风浮衣袖,发髻却不曾乱,并不造作端架势,而是将马儿随便寻了处树桩拴罢,随后就坐到繁花深草处,同子其并肩,使马鞭向左膝处敲了两敲,目露愁容。
汉子早年间亦曾走南闯北,五六载前才回村落之中,故而见过这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未曾慌乱,而是无奈笑笑, “柴米钱最难攒,都说是此地村落富庶平安,既无战乱亦少有天灾,可有时不见得非要天灾战乱才最磨人,家中幼子添衣裳,媳妇勤俭持家,总也要时常添点脂粉不是?行当皆有重重难关,瞧兄弟这模样,多半是从皇城来的,腰间总比咱们这些渔樵人厚实,能有什么越不过的险关。”男子只是轻轻一笑,并不透露自个儿乃是甚行当,抬眼时随即瞧见子其身后那棵合抱粗细粗木,已是在汉子劈砍之下,木径损去近半,但依旧未倒。
“早知此地高树环绕,但如是这般伐将下去,不过多少年月,就有穷尽时辰,该替膝下子孙着想一番才是,未必就非是银钱最是至关紧要。”闻言子其咧嘴,豪爽笑道,
“皇城里往来的金贵人,只识其一,不识其二,都晓得此间有良木,即使是渔樵亦能糊口,尚有些富余银钱,但却是不曾晓得咱此地渔樵行当的行规。樵夫历年所伐木的数目,需日日记下,渔夫捉鱼的数目,亦要每日勤记,待到年尾时节,需依此一年中伐木捉鱼的数目,再翻上一翻,布幼鱼或是木苗,才算是这一年之间行当圆满,要有违此规矩的,一载不允再从渔樵,这可是村中历代流传下的规矩,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取不尽用不竭嘞。”
“那话怎个说来着,年年花草有繁盛,不需忧心花凋零,忘却是甚个意思,但应当挺吉利。”以子其看来,来人没准是位失意之人,毕竟在这时辰,牵马走到此间穷山恶水的,还真不见得是什么得势的大人,没准是在皇城里生意吃败仗,又或许是位无人举荐的文人书生,狼狈离皇城,信马由缰,才前来此地,故而把渔樵行当里的规矩说齐过后,相当细心添上一句,不过落在男子耳中,就显得多有艰涩。
皇宫内院艰之又艰,迈步近乎四十载,皆由权帝一人把持,如履薄冰,连那等结亲事,亦是由权帝定下,外言乃是皇子,而在深宫道内,不过是位替当今圣人,堵住群臣那等不可无后众口的一步棋,古往今来,有几人能跳出棋盘外,更何况执棋之人,还是那位力压颐章数代明君,不论定邦安民都甚富盛名的雄主。 皆言说是无情帝王家,自是深以为然,只不过权帝无情,尚要比历代君王严苛,寻名师名臣指点不在话下,但倘如是有半分不尽如意,就淡然撇下句言语,令二兄弟勤学苦练,便是忙于朝堂中事,年少时节,恍然之间才觉,似乎从来与这位唤作父皇之人,并无半点血脉牵连。
“说得极好,可未必后人就愿乘凉,非是挑理,而是不曾问过后人,究竟愿不愿接下这桩差事,就胡乱塞到此人手中,未免有些过于专横,谁都不例外。”子其敲敲脑门,总觉得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城中人,好像有意无意在提点自个儿,可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才经由中年男子略微提点两句,才是发觉出些许不妥来,再打量打量眼前这位仪表不凡的中年男子,憨厚笑笑,忽然之间就想通不少。
“来日要来村中,来我这小酌几杯米酒,乡间酒水不易入口,千万甭嫌弃。”到时还家过后,自个儿儿郎想要做甚事,便由着去,倘若能有一番建树自然是奇好,而倘若是屡屡碰壁,则自然迷途知返,至于舞枪弄棒之外的心眼,则全在当爹的言传身教,天大地大,闯荡上一阵,未尝不可。
中年男子愣了愣,瞧见汉子矫健身形,极快跑下山去,原处还留着身蓑衣,不禁笑将起来,终究是村落其中人心淳朴,面皮也不比外头人厚实,藏掖不得什么心思,将这身蓑衣留到原地,兴许便是生怕自个儿这位外来人,被这阵近在咫尺的大雨淋个通透。
“有意思,起码比宫闱里有意思得紧。”中年男子身旁突兀显现出一位阴柔年轻人,单手擎伞,遮挡男子头顶。 “大皇子,雨要来了。”山外隐于雾气与昏暗天色里的,是不计其数玄黄甲,遮天蔽日,势可挪山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