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探去,崇道成的鼻息已经消弭,他的躯体渐渐被夜寒浸泡得冰凉。
赋云歌悲愤地站起来,跃上屋檐,看到的却是居氏酒庄内部肆意纵横的火舌,以及已经死去,却仍然决绝地紧抓着一副靴子的居老的遗骸。
世界在这一刹那变得更加沉寂,眼前的惨状,让赋云歌耳边嗡嗡乱响。 他甚至差点晕厥过去。这么多条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就全部化为亡魂,他又怎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一切,都恍若残忍的梦境。
然而这全部都是现实,而且就发生在他的眼前。
他之前想要哭,想要退,但是现在面对着这一切,他已经打消这种念头了。
赋云歌接着又猛拍了几下两边的脸颊,让自己强行清醒起来。他不甘心地抽出长剑,飞身顺着木雪花离开的方向追去,他要让作恶之徒付出代价。
夜雨哗哗下着,在江面上激起一层朦胧的水雾。 这种时候的视线极差,东方诗明一边辨认着方向,一边奋力摇着船,就快要到匹马庄了。
还有一段距离,东方诗明就远远地隔着雨帘看到了山的那边喧腾的火光。漆黑的夜幕烧出了一片黯淡的棕红色,这让东方诗明心头一沉。
还没靠岸,东方诗明就着急地撇下船篙,纵身上岸。波涛在背后汹涌,他刚刚上岸,就立刻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杀气。
是木雪花来了。
她本来是打算在这里乘船离开,但是又看到了一个与赋云歌差不多大的少年不知趣地挡在岸边。 几次的拦击让她的耐性所剩无几,毕竟圣使还在等着金风牡丹,这件事绝不能耽搁。
东方诗明感受到来者不善,不由分说,两把亮银折扇呼呼从袖子里翻卷到手里,展开迎战的架势。银光倒映着江上的水雾,看起来凌厉而迷离。
木雪花也不待多言,身躯微微一动,瞬间又闪出数枚暗器袭击。
但是东方诗明并不像崇道成两人那样甫经大战,体力没有太大损耗,侧身一掠,将暗器躲了过去。
看到暗器难以奏效,木雪花从腿边抽出一把纤细的软剑,这就是她的武器了。 她向前凌踏几步,踩过一个水坑,就与东方诗明你来我往地交战起来。
赋云歌在山路上不住地狂奔,手里的剑仿佛一根登山杖,支撑着他越来越虚弱的身体。
其实他已经难以撑持了,消耗大量体力,加上夜雨吹刮,他感到身体已经像火炭一样发烫起来,眼前也有些眩晕。每跑一步,脚下都轻飘飘得好似陷入了泥沼。
铜牛,崇道成,还有居无竹和居老,这么多熟悉的人都因为九彻枭影命丧黄泉。他此刻的心不断涌来刀绞般的阵痛,他的意识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他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所以尽管头脑渐渐昏乱,力气点点流失,他也不敢停下脚步。 一脚踏空,一个深陷的泥洼隐藏在黑暗里,让他又摔了一跤。但他接着又屈肘抓剑站了起来,胡乱抹了一把沾满泥污的脸,一步步继续往前追赶。
岸边的鏖战,两人的高下已经渐渐判定。
木雪花的软剑凌乱如电,在黯夜的漆黑中发出嗤嗤的尖啸。东方诗明一直处于守势,银扇与软剑的精光晃眼,仿佛翩飞在深渊中的蝴蝶。
东方诗明被逼得步步后退,腿上的痛楚也阵阵传来,恐怕已经有好几道划伤了。
两人的招式对拼如同弈棋却更加凶险,在这样伸手难辨五指的环境下只有全神贯注才能不被对方的招式湮没。
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自己势必难以力保不失。
木雪花武功不俗,即便看不清楚搏斗的招路,仅凭雨声之外的响动也能够判定东方诗明的出招来路。几回合下来,她渐渐心中有底,再过片刻,她就要让东方诗明血染江流。
“喝!”倏然,木雪花回身两步。
引诱东方诗明进攻上前的瞬间,她的软剑绕胸翻转回刺,剑上挟带了饱满的元功,直取东方诗明难以防备的左肩!
“住手!”
背后一声嘶哑的吼叫,紧接着是一把长剑透过夜风突袭而至!
木雪花听出飞来的长剑是要刺穿她的命门穴,急忙收招并迂回拨剑,将那抹夜色中的青光挡下,弹了出去。
是赋云歌及时赶到了。
他抬手抹了一把遮住额头的湿发,高声叫道:“女魔头,今天你插翅难飞!”
木雪花发现是刚才的那个少年,心中的戒备之意稍微削减了几分。她十分清楚这个少年已经力量匮乏,就算现在赶过来,恐怕是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
隔着层层雨幕,木雪花没有回复他,只是轻蔑地冷冷哼了一声。
她的身前身后各有一个对手,但是距离码头和船舶也近在咫尺,问题应该不大。
“看招!”赋云歌奋力跑了过来。
东方诗明同样运招相应,不顾腿上的伤势,再次掠开沾满雨水的扇面。
木雪花眼神忽然狠戾了许多。这是她决意铤而走险的意思,目视着两人都向自己杀来,她忽然分开步子,向空中轻盈地跃起。
赋云歌忍耐着糟糕的身体状况,再度卯足气劲跟着飞身向上。东方诗明看出他体力透支,双手一叠,撑开双扇给赋云歌当作助力上蹬的阶梯。
两人的配合,成功让赋云歌尾随上木雪花的速度。
然而,木雪花早就预料到了他会随后跟来,就在这一刹那,她不等赋云歌做出动作,抢先在空中忽地腾转一圈,顺势瞄准了与他只有分寸的间隙,骤然运足力道到膝盖,提腿一顶,生生将赋云歌从半空中撞了出去!
赋云歌早就气空力尽,腹部忽然受到猝不及防的撞击,这下他甚至无法做出半点防御。
他只感到浑身的经络都像火烧一样难受,长久的消耗,使他的意识终于陷入了昏迷。木雪花的一击让他斜着坠向码头,最终重重地摔在了一只小木筏上。
江涛不断翻涌,加上突如其来的冲撞,那只小木筏的绳子“啪”地断裂。随着涌动的江水,木筏载着失去意识的赋云歌飘向波涛远方。
东方诗明大吃一惊,刚要做出抵抗,木雪花翻飞的身影倏忽而至,还未落地就猛地一脚踢出,正中东方诗明的心口。
他径直地向后滚了出去,滚落码头,后脑摔砸在了另一只木筏上,也顿时不省人事。
木筏漂浪着江岸的浮沫,跟着赋云歌的木筏也顺江流远去。江风悲鸣,两只木筏幽幽荡荡,乘着腥味的乱雨,飘着孤孑的夜曲隐遁进彼端迷茫的黑暗。
木雪花缓缓走到岸边。她摸了摸腰间的金风牡丹,邪魅地一笑,宛如赤夜的魍魉。
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她也跳上一只渔船,拨开长篙,在单薄的油面乌篷的遮掩下,缓慢地向下游驶去。
匹马庄码头又恢复了沉寂。只是悲风迟迟在这里萦绕,踟蹰着,无可奈何地垂泣。
凄雨迷乱,呼啸的风卷动不安的波澜。朝云街埠的大火与吵闹,居氏酒庄也尽付之一炬。遍地哀鸿,哪怕夜雨吹刮,也难以冲刷掉弥漫空气的腥臭。
山的两端倒影也逐渐模糊,一切都像是融化在了雨夜里。苍山与沧江黯然失声,远处的朦胧里,似乎有孤鸟在枯林间呜咽,凄厉的哀啼传出很远,在拍浪的山峡间久久回荡。
更加遥远,雨沫吹打在波涛上,与无尽的沧江交揉,一切都被黯淡的黑夜所模糊。重叠的山影隔开真实与虚幻,两处的赤焰在阴霭下仿佛明灭的篝火。
…………